[浮光] 十四 连线
尼亚闭上了眼睛。
“砰！！”
枪响了，预料之中的疼痛却并未降临。
一阵急风从空旷的河岸上掠过，木叶簌簌作声。
似乎有一种慌乱的波纹从周遭的空气里随风扩散开来。身前传来一声含混不清的呻吟，听上去就像快要窒息似的。尼亚睁开眼，看着那把要命的手枪从意图行凶者软弱无力的手中滑落在地。那墨西哥人捂着胸口摇晃了两下，满脸难以置信的神色，身子慢慢歪倒。旁边的黑人惊惶地丢掉电筒，伸手想扶住他的同伙，却无法阻止那失去了生命的躯体瘫软下去，他慌忙拔出自己的枪，漫无目标地朝枪响的方向晃动着枪口。然而这种虚张声势的恫吓根本无济于事，当第二下枪声响起，他也应声一头栽倒在乱草丛中。
轻捷的足音紧随着枪声而起，有人自斜坡另一侧疾奔过来。
“尼亚？”一个女声低低呼唤。
背着光线，尼亚看不清对方的脸，却不可能错认那高挑的身影和熟悉的嗓音。那人脑后挽起的长发在火光下宛似淡金色的流瀑。
犹如溺水的人即将没顶时脚下忽然触到了实地，尼亚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长气。
“……莉多娜小姐。”
他狼狈不堪地躺在地上，向这从天而降的救星打了个招呼。
“尼亚，你还好吧？伤在哪儿？”打开战术手电，莉多娜一边询问一边迅速察看评估着伤情。意识清醒，脉搏略有些快但还在正常范围内；头脸部有几处轻微的擦伤和挫伤；身上的血迹多半只是一些浅表的外伤所致，看上去也并不严重；但触摸到明显变形肿胀的肢体时她稍微皱了皱眉。“左边锁骨、肩胛骨、左膝骨折。”轻轻叩击时尼亚倒抽冷气的声音证实了她的判断。
这就有点难办了。莉多娜掏出追踪信号接收器看了看，代表直升机的光标还没有出现，杰邦尼他们显然相距还远。
说不清是未雨绸缪或是太过谨慎，出于昔日任职CIA养成的习惯，她在家中始终保留了一些常用的谍报器材以备不时之需，也幸亏是这样，否则她绝对无法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及时出现，救了尼亚的命。
不过莉多娜很清楚，眼下他们的处境还远远算不上已经安全。无论是选择原地等待救援也好，设法转移到别处也好，首先都必须处理尼亚的伤势。她剥下尸体身上的外套，用小刀割成长条，开始对尼亚骨折的胳膊和腿做简单固定。
“忍着点。”莉多娜说道。她把尼亚的左臂牢固地绑在身侧以代替夹板。“托尼呢？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我们撞车的时候他被困在驾驶室里。他掩护我逃下车。后来……发生了爆炸。”没有焦点的双眸仰望着大桥，尼亚木然地回答。“醒来以后，我听见这两人说他死了。”
下意识地把视线投向高处那片摇曳不定的红光，莉多娜手上的动作停了几秒，随即又继续把尼亚的左腿和右腿绑在一起。手指忽然变得僵硬，使她在打结时碰到了困难。
“不要让情绪影响你的工作。”
这是当初刚刚加入CIA的新人哈尔·莉多娜，从她的直属上司那里得到的第一条告诫。
假若他……假若他现在在这里也必定会如此强调的吧。
对此她始终铭记在心，正如她从他那里学到的其它很多东西一样。但不知怎地，她仍能感到眼中一阵温热，仿佛染上了那火光辐射的热度。
此时天际一阵低微的嗡嗡声引起了她的注意。仰着头眨了眨眼睛，莉多娜从漆黑的天幕中辨认出航行灯隐现的光点。于是她站起身，把电筒指向夜空，三次短闪，三次长闪，紧接着又是三次短闪。
直升机第一时间回应了这个信号，航向一转，打开探照灯笔直地朝这边飞了过来，边减速边逐渐降下高度。与此同时莉多娜也收到了杰邦尼的呼叫。
“我看见你们了。”
“尼亚多处骨折，必须尽快转移。暂时没有发现敌人。”
“了解。附近找不到合适的降落点，只能悬停起吊了。”
“留神高压线。”莉多娜提醒道。
的确。这恰恰也是杰邦尼正在考虑的问题。要想到达救援位置，他必须从高架公路桥与平行于公路的一排高压线中间切入，而两者的水平距离不足30米，扣除两边各5米的最小安全距离和10米以上的旋翼直径，留给直升机活动的空间已经少之又少了。
杰邦尼沉住了气，通过无线电听着莉多娜的引导指令，全神贯注地调整着飞机的姿态，小心地躲开电线压下高度，向河岸飞去。
当接近二人头顶时，为了方便接下来的起吊操作，他不得不在原地做了个180度的掉头，倒退着飞了一小段，然后将直升机稳稳悬停在离地20米左右的空中。
“交给你了，罗杰。”他把控制权让给副驾驶的罗杰，自己来到后面机舱，准备好救生吊带和折叠担架，用绞车放至地面。
他看着莉多娜很快地把尼亚移上担架固定好，跟着给自己也穿上了救生吊带。
冒着机毁人亡的风险以接近极限的速度飞行了两百多公里，确认尼亚获救的这一刻，杰邦尼总算略微舒了口气，但他内心的焦虑却并未因此而消散。另一个可怕的念头纠缠着他。随着双方的最终会合，那股强烈的不安感也在急剧膨胀着，将要把他整个人完全吞噬。
雷斯特呢？雷斯特怎么了？
就在这短短不到几分钟里，好几次他觉得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煎熬就要大吼出来，可是每每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也许他是不敢问。他怕听到答案。莉多娜始终没有提起雷斯特，这样反常的态度甚至比事实本身尤为令他恐惧。他的手心冰冷。
然而他害怕的那个答案还是来了。
“抱歉，史蒂夫。我来晚了。托尼他……”耳机里传来莉多娜苦涩的语声。“……我很抱歉。”
“我知道。”杰邦尼垂下了头，双眼盯着下方汹涌漆黑的河水，大桥的墨色倒影和着渐次黯淡的火焰映在水面上，又被旋翼鼓起的强风搅得粉碎。眼底微微酸涩，眸子里似乎也有同样的水光在荡漾，视野中的一切突然笼上了一抹薄雾。“我知道。”他轻轻重复了一遍。“只要他还能战斗，他就不会……让尼亚落到……这个地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哽。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几乎难以呼吸。“……绝不会。”他咬着牙道。
飞来的途中他亲眼目睹了沿路上连番恶战所留下的种种触目惊心的景象，在这方面严重缺乏行动力的尼亚能够捡回一命就是奇迹。
没有人比杰邦尼更清楚这奇迹是怎样发生的。
他信赖雷斯特的实力正如相信他的为人。那个男人从来不曾让朋友失望。
但他绝没想到那代价竟是如此高昂。
——尼亚的安全就拜托你了。
——别担心，有我在，尼亚不会有事的。
启程前随口说出的一句拜托，仅仅几个小时之后却被证明是要拼上生命去守护的承诺么……
该死！我应该坚持跟他一起来的！
愤懑、歉疚和痛悔的滚烫岩浆在胸腔深处奔涌，寻觅着喷发的火山口，却偏偏找不到哪怕一丝可供宣泄的缝隙。杰邦尼狠狠一拳砸在机舱壁上。他的拳头紧握，指节已因用力而发白。
又是一拳重重砸落，在钢铁的舱壁上留下几缕鲜红。
这时他却听到有谁在叫他的名字，他定了定神，认出是莉多娜的声音，连忙按动绞车开关收回钢索，把他们吊了上来，一言不发，只向二人略一点头，匆匆返回驾驶席。
随着驾驶员轻拉操纵杆的手势，直升机稍微抬起高度，灵巧地从电线和桥梁的夹缝间滑了出来。杰邦尼从空中俯视着下面的火场，默然半晌，眼里终于闪过一丝决绝。他目注那片行将熄灭的火光，缓缓抬起右手，并拢五指轻触眉梢，庄严地敬了一礼。旋即，直升机呼啸着从桥上掠过，一边迅速爬升，转瞬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 * * * *
“轻微脑震荡需要观察1-2天。几处粉碎性骨折合并韧带损伤，情况比较复杂，但移位不算太大，目前已经做了制动，先输点液，内固定手术要等到完全消肿以后了。镇痛剂你们在我来之前已经打了，4小时之内不要再用第二次。”
纽约总部设备齐全的病房内，私人医师如此交待过后便和护士一起退了出去。
“感觉好点吗，尼亚？”
“还可以。”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尼亚瞥了罗杰一眼：“马上通知迪安和伊桑，叫他们尽快过来。”
“是。”
杰邦尼和莉多娜会意地对望。尼亚的话无异是说，他们要做好和敌人全面开战的准备了。
但随后罗杰的回复却让他们都大吃一惊。
“两人的手机都接不通。”
“不可能……这个时候他们应该都在华米之家聚会……”话刚出口，尼亚心念一动。“罗杰，立即联系汤姆！”
也许已经太迟了……
“嘟——嘟——”病房里安静得能听见罗杰手机传出的振铃声，众人焦急地等待着回应，然而尼亚心中已经涌起了最坏的预感。
开朗爽直的大个子迪安，在整个孤儿院中人缘最好，也是一名弹无虚发的神射手，精通轻重枪械的武器专家。
吊儿郎当的伊桑，成天挂着一脸痞子般的坏笑，却是世界顶级的机械工程师和赛车好手。
这两位先于他几年离开华米之家的学长般的人物，同辈诸人中实力出类拔萃的一对搭档，恐怕已经——
现在，罗杰已改为直接呼叫华米之家的专用线路。但一分钟后，他再次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到控制室联络温彻斯特警方看看。”说罢罗杰转身退下。
“难道，对方连华米之家也……”杰邦尼低声说。
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尼亚半躺半靠在床上，发直的眼神盯着天花板。
“可这帮人到底是什么来头？”莉多娜也在问。“行事狠辣、肆无忌惮，关键是，竟然连CIA和警察也能一一摆平……”
“我见过这个人……”仔细端详着莉多娜拍下的手机照片，前FBI探员陷入了回忆。“没记错的话，他叫皮奥·布拉沃，是墨西哥的塞塔贩毒集团的一名小头目。08年初，我们在亚特兰大拘捕了塞塔的二老板秃鹫戈麦斯，这人是同时被捕的疑犯之一，但在押解途中杀害了三名探员逃脱了，上过通缉名单。当年那起案子是在L的主持下进行的，当然，后来被发现是……”他刻意省略了后半句话。
隔了一会，脸色沉重的罗杰回到病房，也带回了这个厄运连连的晚上的又一桩噩耗。
“来自温彻斯特警方的消息，3个多小时前，当地时间23点40分左右，华米之家发生了大火。火势已经扑灭，遇难人数还在统计中。消防部门正在勘察现场，初步怀疑有纵火的可能。”
也就是说，仅仅是公路伏击的半小时以前……
可恶……被美国这边的杀人事件过多地牵扯了注意力，结果却……
尼亚皱着眉，用还能动的右手揪着前额的刘海。
美国政府已经和敌人勾结；ICPO中也极有可能混入了对方的内线；原日本调查总部的人虽可靠却并不得力；要从美国的影响力之下争取其他国家的信任和支持，无疑也是困难之极。
果真是……孤立无援了么？
他下意识地环顾周围。罗杰、杰邦尼和莉多娜都在看着他，脸上带着忧虑。
我需要棋子，尼亚想。
一枚好的棋子。
* * * * *
没有灯光。囚室里是最深沉的黑暗，以及比黑暗更深沉的寂静。
唯一的声息便只有人的呼吸声。
轻柔，舒缓，悠远而安详。
夜神月微闭着双眼，静静地盘坐在黑暗里，全身上下每一分肌肉每一处关节都已完全放松，唯有脑中的思维依然活跃。
他喜欢冥想，享受冥想。
起初不过是在百无聊赖的监禁生活中打发光阴的小小尝试，然而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这已经成了他每日早晚的必修课。
他一向惯于掌握主动，凡事都要求绝对的控制权与支配地位，唯独在冥想的时候算是例外。因为他发觉这种彻底的放松可以帮助他整理纷乱的思绪，抛开种种压力去审视外界的一切，感受自身的存在。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觉得自己是不受束缚的。冥想让他精神松弛、头脑清醒，在极端孤独和压抑的环境下仍能求得内心的平静。对月来说，这种精神上的修养，正如肉体的锻炼一样，已成了他保持力量必不可少的手段。尤其是在即将来临的这个关键时刻，为了应付各种艰巨的挑战，为了把握所有可能的机会，他必须保证自己的身心都处于最理想的状态。
有人来了。
这个念头跳进脑海甚至比开门的声音来得更快。
几乎与此同时，外面走廊的铁门咣当一响。
甚至机敏如夜神月也无法说清他为什么会知道。他只是，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
在这封闭的斗室里待了将近十年，单调规律一成不变的生活日复一日，他对周围的一切早就了如指掌。其他人无法辨别的一点微小动静，已足够让他判断外面发生了什么，或者将会发生什么。
更何况他此刻心中一片空灵，附近哪怕只是一缕微风、地板的一丝颤动，也绝对逃不过他的注意。
走廊上传来两个人清晰的脚步声，步伐稍稍有些急促，但仍不失分寸，虽匆忙而不杂沓。
这表示来人的心还没有乱。
“似乎运气不错嘛。”
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那个获救的人，月在心里这么说着，嘴角泛起一抹愉悦的笑。
他竖起了耳朵，听着脚步声迅速地朝这边靠近，一道栅栏门轧轧升起又落下，然后是另一道。冰冷、坚硬的金属互相撞击发出的铿锵声在静谧中悦耳如同最美妙的音符。
来人在门前站住了。
“夜神先生？”
罗杰苍老而略显沙哑的嗓音摩擦着黑暗。
“嗯。”月淡淡地回应。
咔嗒一声，罗杰从外间打开了室内的吸顶灯。杰邦尼默不作声地站在他身后。
乳白色的光线亮起时，月也看清了二人眉宇间的疲惫。那与其说是身体上的劳累所致，还不如说是精神上的，绷紧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后自然流露的倦怠。
杰邦尼的眼中依旧充满警戒，但月从那两泓清澈的水蓝色里读出了更多潜藏着的情绪：愤怒，担忧，迷惑，落败的沮丧，压抑着却仍然隐约可辨的沉痛与悲伤。
然而并没有杀意。
月无从得知杰邦尼为何悲伤，不过，这两人明显不是为杀他而来的，这一点已确定无疑。
虽说早就猜到大概会是这个结果，他仍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至少他已不必在枪口的威胁下说服对方放他一马。
尽管事前已经把各种恶劣的状况考虑周详，应对方法也准备妥当，但这样的风险总还是不冒的好。
“夜神先生，尼亚想和你谈谈。”
没有多说什么，月点了点头，看着外面的杰邦尼掏出一副手铐，通过传递装置送进囚室。
他站起身来，懒洋洋地舒展着身体，活动了一下右肩。“要下雨了，我感觉得到。”他喃喃自语着，在黑色长袖T恤外面加了件休闲衬衫，拉下袖口盖住手腕，这才把手铐扣了上去。
罗杰在门旁的扫描器上验证了虹膜，打开锁孔外的遮护罩，插上钥匙，接着将另一枚钥匙递给杰邦尼。
“我们必须同时转动钥匙才能打开这里的门。”他指指对面的墙壁，那墙上已露出同样的一个锁孔。
“三，二，一。转。”
坚固无比的钢栅栏和防弹玻璃墙依次缓缓降下。
“请。”罗杰欠了欠身，做了个礼貌的手势在前引路。
月微一颔首，越过杰邦尼跟了上去。
“你知道吗，杰邦尼先生，”当二人擦肩而过时，月突然说道，“这一天比我预料中来得更早。”
房间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尼亚。”是罗杰的声音。
莉多娜征询地看看尼亚，见他点了点头，便过去把门打开。
走在最前面的是罗杰，但当莉多娜看到他身后的人，不觉脱口发出一声充满诧异的惊呼，反手按上了腰间的枪柄。
但尼亚却只是安静地说：“让他进来，莉多娜小姐。”
尼亚突然想起这是YB仓库之后，十年来自己和夜神月在监狱范围外仅有的两次会面之一。而上一次，居然也是在医院病房——只不过那时候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的人是对方。
多么讽刺。尼亚在心中冷笑了一下，然后强自振作精神。
“终于……让你等到这一天。”
他望着对面栗色头发的男子，平板的口吻依旧不带任何感情。
“我早已警告过你。”
微笑着如此回答，琥珀色的双眸里光芒闪动。
=====================================
注释：
14-1 原作Vol.1 - Page.4有L在冥想的画面，应该是L的人设还没有最终定型时的产物。不知为何这个镜头给我的印象相当深，因此在本文中给狱中的月做了类似的设定。
第十四章 连线 （完）